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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跪在县衙的青石砖上,掌心被砖缝里的碎冰硌得发疼。

公堂外百姓的私语声像一群扑棱的寒鸦,裹着腊月的风直往我单薄的夹袄里钻。

孙氏那声尖利的"小蹄子偷汉"仍在耳畔炸响,可此刻最让我发冷的,却是父亲别过头去的动作——他粗布袖口沾着布坊的棉絮,却再不会像儿时那般,替我拂去额角的灰尘。

两年前娘咽气那晚,也是这样的雪天。

她攥着我的手说:"菱儿要活成青竹,根扎得深,风来也折不断。

"可当孙氏将娘留下的缠枝银镯熔成发簪时,我分明听见竹节断裂的脆响。

记得她第一次用顶针扎我手心,血珠子滚在绣绷的白绢上,倒像开了朵红梅。

她说这是教我女德,父亲却站在檐下数铜钱,叮当声盖过了我的抽泣。

昨夜逸轩替我包扎烫伤的手,烛火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纱布上,晃得我眼眶发酸。

这个从山匪刀下救回来的异乡人,竟比血亲更懂我藏在《列女传》书页里的泪痕。

此刻他立在堂侧,腰间玉佩磕着剑鞘轻响,像在催我说出那句决绝的话。

县令的惊堂木就要落下。

我望着梁上"明镜高悬"的匾额,忽然想起及笄那日,孙氏把我反锁在柴房,说姑娘家见外男就是罪过。

可此刻满堂男子注视下,她倒恨不得剥开我的衣裳,让那些目光变成戳脊梁的刀。

"民女愿自立女户。

"这话冲出口时,我自己都惊着了。

逸轩猛地抬头,父亲手里的账本哗啦散开,孙氏涂着凤仙花的指甲掐进掌心。

我知道明日街坊会嚼碎我的名声,但比起当笼中雀,我宁可做雪地里独行的孤狼。

就像逸轩教我认的北斗星,再冷再暗,总指着该去的方向。

堂外雪更紧了,我却觉得浑身滚烫。

娘绣给我的帕子从袖袋滑出,上面歪斜的并蒂莲早褪了色,可那根扎破她指尖的银针,此刻正在我血脉里铮铮作响。

1县衙的青砖地缝里还凝着昨夜的霜,我抱着粗布包袱跨出苏家侧门时,孙氏正倚在门廊下嗑瓜子。

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往我脚边啐了一口:"自立女户?我倒要看看哪个清白人家敢赁屋子给你。

"我攥紧包袱里娘留下的绣绷,那上头沾着三年前孙氏用顶针扎我手心时溅上的血渍,早凝成了暗褐的梅枝。

逸轩的马车候在街角槐树下,他撩开青布帘子递来暖手炉:"西街陈婆有间耳房..."话音未落,巷口忽然涌来几个挎菜篮的妇人。

打头的王婶子抻着脖子嚷道:"这不是苏家被休弃的姑娘么?"她身后的小媳妇们痴痴笑着,有个胆大的竟朝车轮掷了颗烂菜头。

逸轩握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,我按住他青衫袖口:"劳烦公子送我去城隍庙。

"中国古代女子立户需有宗族作保,我跪在城隍爷斑驳的泥塑前,将绣着《璇玑图》的帕子供在香案上。

守庙的老道姑用拂尘扫了扫积灰的功德簿:"前朝倒有个守寡的周娘子在此立过女户,后来..."她浑浊的眼珠扫过我未梳妇人髻的头发,终是摇了摇头。

三更梆子响时,逸轩翻墙递进来个油纸包。

他发梢沾着夜露,从怀里掏出还带着体温的户帖:"城南布庄缺个画绣样的。

"我借着月光辨认他掌心的墨字——那庄头竟是当年常来家里买布的吴掌柜。

正要开口,墙外忽然传来更夫咳嗽声,逸轩慌忙翻出去时,腰间玉佩勾断了我一缕头发。

次日我戴着帷帽去布庄,吴掌柜的算盘声在见到《璇玑图》绣样时戛然而止。

他拈着山羊须沉吟:"双面异色绣的技法...倒是能让咱们的蜀锦在府城卖个好价。

"忽然后堂珠帘响动,他新纳的妾室探头啐道:"招个被休的姑娘,不怕晦气!

"我指尖掐进绣绷,却见吴掌柜劈手摔了茶盏:"妇道人家懂什么?这是苏诚家传的绝活!

"当夜我在耳房穿针,忽听得瓦片轻响。

逸轩倒挂在檐下,晃着个竹编食盒:"庆贺菱姑娘上工。

"他带来的是娘生前最爱的桂花糖藕,我咬了一口便怔住——藕孔里填的不是寻常糯米,竟掺着切碎的蜜渍洛神花。

"漕帮兄弟从南边捎来的。

"他眼睛比檐角的星还亮,"你说过令堂最爱琢磨新鲜绣样..."更声又起时,逸轩照例要翻墙离去。

我忽然扯住他半幅衣袖:"公子为何..."话没说完,巷外传来孙氏尖利的叫骂:"小贱人果然藏了野男人!

"火把的光影里,父亲提着灯笼呆立墙根,他脚边散落着我昨夜落在逸轩马车上的《列女传》,书页正翻到"文君当垆"那章。

2城隍庙檐角的铜铃在晨雾中叮当,我正对着熹微晨光穿针引线,忽听得布庄学徒阿庆撞开柴门:"菱姑娘快逃!

孙娘子带着官媒来捉你了!

"他额角沾着菜叶,想是孙氏已在西街闹过一轮。

我慌忙将绣到一半的《百子千孙图》塞进灶膛,火星子刚***绢布,破门声便震落了梁上积灰。

孙氏揪着我发髻拖到街心时,逸轩送的那支木槿银簪铛然坠地。

她踩着簪头的雕花,朝围观人群尖声嚷道:"这贱婢偷了苏家祖传的双面异色绣谱,眼下人赃并获!

"我瞥见父亲躲在人群后搓手,他怀里露出的半截靛蓝封皮,分明是我给吴掌柜新绘的蜀锦纹样。

"诸位且看!

"官媒抖开幅绣品,正是前日我替府城赵夫人绣的观音送子图。

孙氏染着丹蔻的指甲戳向暗纹:"这莲座下分明藏着野男人的名讳!

"人群哗然中,我瞧见观音衣袂处若隐若现的"轩"字——那是逸轩教我改良劈线技法时,不慎勾出的丝头。

正当吴掌柜急得扯断山羊须,漕帮的乌篷船忽然泊在渡口。

逸轩跃下甲板,青衫下摆还沾着运河的泥浆。

他身后壮汉抬着樟木箱,掀盖竟是二十匹御赐云锦:"这是扬州织造局给太后贺寿的料子,烦请菱姑娘修补虫蛀处。

"官媒见到织金文牒,立时收了嚣张气焰。

孙氏仍不死心,揪着父亲上前对质。

逸轩却掏出本泛黄账册:"苏掌柜可认得这个?三年前你卖给漕帮的二十担霉棉..."父亲霎时面如土色,当年他听信孙氏谗言,以次充好险些惹来杀身之祸,竟是逸轩暗中周旋才平息事端。

当夜漕帮水手驻守布庄,我在灯下修补云锦,忽见逸轩倚着门框咳嗽,月白中衣渗着血痕。

原来他昼夜兼程赶回,途中遭遇水匪突袭。

我替他包扎时,发现他贴身荷包竟藏着娘临终前典当的缠枝镯——当年孙氏熔镯时,他竟暗中赎下重铸。

五更鸡鸣时分,逸轩将玉佩押在我掌心:"漕帮要在城南设绣坊,缺个掌事..."话音未落,窗外传来重物坠地声。

我们冲出去时,只见阿庆瘫在染缸旁,手里攥着半截浸透蓼蓝汁的《璇玑图》——正是孙氏买通他毁掉的绣样。

晨光初现时,我站在漕帮新漆的"天工绣坊"匾额下,望着对街苏氏布庄贴出的转让告示。

孙氏在二楼支摘窗后怨毒瞪视,而父亲正佝偻着背清点当票。

逸轩递来新制的竹骨绣绷,绷架上缠着红丝线,恰似城隍庙那夜我断在他玉佩上的发丝。

3漕帮的铜铃旗在绣坊檐角叮当作响,我正教女工们分拣孔雀羽线,忽见逸轩拎着漆盒疾步而来。

他指尖沾着朱砂印泥,盒中竟是盖着织造司官印的贡单:"下月太后千秋,指名要咱们的百鸟朝凤帐。

"话音未落,前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,吴掌柜新纳的妾室瘫在满地碎青花里哭喊:"这绣线里掺了死人头发!

"染缸里浮出缕灰白发丝时,整个绣坊都炸了锅。

坊间传言前朝宫女殉葬时,常用人发绣往生经文。

学徒春杏吓得打翻靛蓝染桶,蓝汁漫过青砖缝,竟显出暗红符咒——正是用茜草根汁写的镇魂偈。

逸轩拔剑挑开染缸底部的夹层,掏出的油纸包里裹着半本《往生绣谱》,扉页赫然是父亲颤抖的笔迹:"甲子年购于城隍庙祝。

""孙氏买通庙祝做的局。

"逸轩剑穗上的珊瑚珠轻颤,"她想让贡品沾上秽气,好治我们个大不敬之罪。

"窗外忽起阴风,吹得绣架上的百鸟图簌簌作响,金线勾的凤凰眼在暗处泛着诡光。

我攥紧娘留下的顶针,突然摸到内壁凸起的刻痕,就着烛光细看,竟是半阙《破阵子》——正是娘临终前教我唱的纺纱谣。

更漏滴到子时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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